誕生于公元1834年的李文田(字畬光,號若農),可以稱得上是晚清北京宦海上的風云人物。作為文人魁首,這位探花郎的學問、書法、文章都稱一流,后世學人如李慈銘、繆荃孫、朱一新、蔡元培等悉出其門下。野史上說他“學問淹通,述作有體”,“類能識拔績學”,(趙爾巽等:《清史稿(下)》,中州古籍出書社, 1998,第1876頁)可謂名流兼名臣。
李文田在晚清的名望也確切年夜,年夜到“為滿朝文人所崇敬”(梁煥鼐:《桂林梁師長教師遺著(全)》,漢文書局,1968,第30頁)的田地。究其緣由,除了他的文學才幹之外,大略還有以下兩條:
一是他的奸佞之名。李氏曾因諫阻重建圓明園而獲咎西太后,叱責過李鴻章,瑜伽場地還力阻過康梁等人的公車上書,所以吳道镕贊其“易名以誠鑒天闕”(吳道镕,《禮部右侍郎李公神道碑銘》,周駿富輯:《清代列傳叢刊》第124冊,臺北:明文書局,1985年,第292頁)。清朝天子講求“國度昏亂有奸臣”的邏輯,既然誇大君主圣明,就容不得切諫之臣。待到同光年間,演變出一系列“清流”故事,這些“清流”中的年夜大都,不是以“直”邀名,就是“小罵年夜相助”,真以時令著稱的士年夜夫,實在未幾。李文田謚號“文誠”,又是“清流”身邊的人物,他能否擔得起一個“誠”字,至多還有爭議。
這第二條,就是他的姑布子卿之術。李文田生于廣東,粵人好形家,他知曉命理之術并不希奇,但在京官的圈子里,精于此道者瑜伽場地少,便顯得精貴。孫雄說他“方技通九流,合醫卜占侯命相堪輿,都成盡學”(倪星垣:《聯語粹編》,鳳凰出書社, 2015,第2頁)就是這個意思。
在士年夜夫們的筆下,確有不少李文田為人堪輿、相面、推算星命的記載。好比翁同龢,每次搬場都要請李文田“相度室第”。翁氏世家後輩,在北京能租得起年夜屋,自有看風水的需求。其他士人的室第能夠都比擬小,用不著看風水,他們請李文田年夜多是為算命。這類記載頗夥,尤其是生涯在平易近國的遺老,常有板有眼地回想起如許的場景。好比黃濬說李文田“相楊蓮府(士驤)必至一品,相王文勤(文韶)拜直督,后必進相,且生還鄉,皆奇驗。”(黃濬:《花隨人圣庵樜憶(一)》,山西古籍出書社,1999,第373頁)又如徐珂所記:
李若農侍郎文田以精相法聞,嘗相許仙屏中丞振袆,決其官位當撫而不督。時許方任寧藩,旋授河督。許戲云:“我自督而不撫,若農將謂我何?”后調任廣東巡撫,開缺而終。(徐珂撰:《清稗類鈔》第十冊,北京:中華書局,1986年,第4641頁。)
遺老的文字,老是佈滿了辛酸的回想,除了作為亡國之臣的自我撫慰外,還要用來換稿費養家。固然故事神乎其神,可文字近乎傳奇,也就當不得真。想看逼真的記載,要到當事人筆下往找。剛好,李慈銘就找李文田算過命:
得芍農片,予推星命,言其格為日月夾命,五星逆生,耶律文正“乾元秘旨”中所謂年夜格者,當主奇貴。又謂逆格者多有磊坷不服之氣,以科料之,恐以時令賈禍。改日到高尚時爾宜戒慎如此。首說非所敦者,后說自為近理耳。(李慈銘:《越縵堂日誌》,廣陵書社,2004,第3297頁)
李慈銘字愛伯,號莼客,室名越縵堂。他長居京師,在晚清的文名不低,素性又好罵人,普通士年夜夫都敬他三分。不外,此公在考場上的命運卻遠比不上他的文名。他22歲中秀才,42歲始中舉人,中心竟落了11榜。待到中進士時,已然52歲,平生宦途可謂碌碌無為。上引這則日誌作于1865年,這一年李慈銘36歲,距他中舉還有五年多,距他中進士也還有十五年。如許的際遇既不成能“高尚”,更談不上“奇貴”,李文田的猜測實在不準。
良多時辰,算命的感化并不在準或不準。宦途變更多端,來訪者所求,更多在心思撫慰。或許這才是李文田寥寥數語,便把一貫驕傲的李慈銘說到自嘆“自為近理”的法門地點。
后來,王文韶也找過李文田算命。他說,李文田“謂余平生安穩無風浪,后嗣必有以科甲起身者,自維德薄不敢作妄圖也。”(王文韶:《王文韶日誌》,中華書局,1989,第869頁。)短短一則日誌,異樣能使人感觸感染到,顛末“心思推拿”之后,王氏心坎所表示出的熨帖。
這則日誌寫于1895年2月1日。這一天,日軍方才攻占威海衛北幫炮臺,北洋海軍三軍覆沒只在朝夕之間。八天以前,身為云貴總督的王文韶受命“幫辦北洋事務年夜臣”,可謂授命于危難之間。從海不揚波的云南離開風聲鶴唳的直隸,恰是內哄內亂交相侵逼之時,這位綽號“玻璃蛋”的股肱之臣,不關懷若何挽狂瀾于既倒,只在乎本身“平生安穩無風浪”。晚清國是本不成問,甲午之敗、清廷覆亡,早已注定。
實在也不克不及苛求前人。清代君權強勢,“其愚全國之術,可謂巧且深矣”(樸趾源:《熱河日誌》,《承德汗青文獻集成1》,中國播送影視出書社, 2015,第248頁),及至國度有事,奸臣天然就少。強勢的君權還有一種附加的效應,就是使本就極具風險的政治生涯變得更不斷定。不斷定的前程教人覺得安慰,也使人缺少最少的平安感。在慈禧擅權的時期,有人在兩年之間連升數級,從六品的中允做到二品的巡撫;也有人在一夜之間就遭遣戍,甚至人頭落地。無論是張佩綸的“朝是青云暮逐臣”,仍是翁同龢在戊戌變法之前的忽然被貶,都是這種風險的典範例證。
人在缺少平安感時,不難訴諸神佛和科學。有關時期和迷信,這種由膽怯所帶來的心思需求,恰是晚清士年夜夫們癡迷于“命理”、“神數”和“奇門遁甲”的緣由。但其效應,則不止于心思推拿的層面。
在文廷式筆下,還有一則故事:
若農侍郎數術之學頗多奇驗,余別記之。惟其任順天學政時,甲午七月考八旗科試畢,共享空間余與黃仲弢、沈子培、子封昆弟宴之于浙江館,酒半,忽言曰:予近相安小峰御史(維峻)不出百日必有風浪。余曰:年夜約以言事撤職耳。侍郎曰:尚不止此。乃冬間,安御史以忤旨譴戍,如侍郎言。蓋試八旗時安為監試,侍郎相之特詳審也。又,壬辰春間,志伯愚詹事(志銳)有奉使國外之信,中外皆謂必得,而侍郎以相法決其否則,卒亦竟如所說。惟相余則屢易其說而皆不驗,此不成解者也。(汪叔子編:《文廷式集》,中華書局,1993,第724頁)
文廷式,字道希、蕓閣,號純常子,光緒十六年(1890年)榜眼,與翁同龢、李文田等人關系極近,是甲午、戊戌前后政壇上的風云人物。文中“多奇驗”、“皆不驗”和“不成解者”,都有點埋怨李文田為他算命不準的意思。
所謂“不成解者”,倒也不難說明。錢穆在《先秦諸子系年》中猜測《左傳》為吳起所作,一條重要的證據即在于“左氏預斷秦孝公以前事皆有驗,孝公后即無徵,則左氏時期從可猜測。”(《先秦諸子系年》,商務印書館,2005,第223頁)事理實在很簡略。事后追記,傳之口耳者,則易有奇驗。但文廷式切身所試,便只能是“屢易其說而皆不驗”了。
值得留意的,是文中那位遭撤職的御史安維峻。李文田之所以在七月間忽“相”安維峻“特詳審”,又云此人“不出百日必有風浪”,很能夠有另一番說明。工作的原由在七月十三日,安某“劾及樞臣”“欺蒙”(翁同龢《甲午日誌》,翁同龢著,翁萬戈編,翁以鈞校正:《翁同龢日誌》第8卷,上海:中西書局,2012,第3746頁。)。此時,安維峻官不外福建道監察御史,且佈景不深,同時獲咎行走軍機處的禮親王世鐸、武英殿年夜學士額勒和布、東閣年夜學士張之萬。到他彈劾李文田時,就連一貫措辭謹嚴的翁同龢都在日誌中說他“丑詆之,有靦然人面語”(《家教甲午日誌》,《翁同龢日誌》第8卷,第3764頁。)。他的切諫,既可以懂得為直聲震全國,卻也難保沒有沽名釣譽、政治投契的嫌疑。如許的人,官生怕就做到頭了,風浪天然難出百日。
上引文廷式所錄,乃是京官雅集時的場景。清末京官會議,除了巧結分緣之外,很主要的一個節目就是刺探宦海上的各路新聞。李文田侍值南齋,皇帝近臣,又與翁同龢、潘祖蔭等人情誼甚厚,非平常官員可比,找他打聽新聞的人天然不會少。宴席之間,看似是游戲,又模糊流露出政治內情。有些話可以明言,有的則面目一新,成了相面的成果。以虛幻的手腕開釋確切的新聞,既到達目標,又不倒持泰阿。“頗多奇驗”豈不天然而然?
相似的例子至多還有兩則。一是李文田相文廷式,云“蕓閣官不外四品,且即當掉勢”(馬敘倫:《石屋馀沈》,建文書店, 1948,第170頁)。一則是他相梁啟超,說任公是“搗亂全國耗子精也”(冒鶴亭,陳子善編:《孽海花閑話》,海豚出書社, 2010,第25頁),言語間皆帶有顯明的政治暗示。人謂李文田“善談風鑒”,他嘗言“長短余所知也。”(葉昌熾:《緣督廬日誌抄》,《續修四庫全書》第576冊,上海古籍出書社,2002,第506頁)其所知者,未必是命理,倒能夠是真“長短”。
也許是由於這種手腕影響太年夜,后來傳播的很多極具戲劇性的情節,也常借用李文田的名字。典範的一例,是梁鼎芬受李文田以“很是之厄”而避逝世的鼓動,彈劾李鴻章的故事。此事已被證實為虛擬,但在清末傳播甚廣,以致于黃濬如許謹嚴的遺老都不克不及辨別真偽。這正好反證出李文田假風鑒而暗射政治的手腕。
李商隱有兩句名詩,“不幸夜半虛前席,不問蒼生問鬼神”,寫的雖是華文帝和賈誼,卻大略描出了歷朝歷代的通病。上至帝王將相,下到詞訟小吏,自古信鬼神者不少,真正心系蒼生的,卻未必多。不斷定的前程和不自負的心坎是他們科學的本源,也折射出王朝體系體例的落后。實在,如許的詩,生怕只要生涯在晚唐的李商隱才寫得出來,如若放在盛唐,相似的景象便很難惹起士人的警醒。而李文田為人算命的傳說,至今仍被贊為高深。比之晚唐,看成何解?
(本文初載于《文史常識》2020年第3期,后支出《李文田年譜長編》,為“引言”部家教門內在的事務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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